馮邦寧雖然嘴巴上說著并沒有任何一個衙門能約束他的行為,但是當范進站出來為宋氏站臺之后,他也不敢真的一意孤行。畢竟大明朝當下體統(tǒng)尚在,馮邦寧這種衙內(nèi)背地里干點什么沒人能管,不等于當著范進這種強勢縣令的面為非作歹可以安然無恙。
范進在擔保文書上蓋了大印,為這樁交易進行官方擔保,馮邦寧就沒了再鬧下去的理由。何況他在范進手上吃過虧,知道這人惹急了真敢打人,只好放了幾句狠話,帶著手下狼狽而去。至于黃繼恩就更不用說,宋氏是個厲害的女人,絕不只是被動防守,也懂得主動進攻。一見范進來,反倒不肯讓黃繼恩離開,大聲喊著要與他打官司,告他以毒藥謀害丈夫。
這種起訴當然也不會有什么用,受科技水平限制,于真相很難探究,就更不能做出判決。范進的能力里并不包括醫(yī)藥學這部分,所以也沒法分析出楊世達吃的是不是毒藥,或是大明司法體系下嚴禁普通人擁有的藥品。再說黃繼恩只要把這藥推到黃恩厚頭上,范進就沒什么辦法。畢竟對于一省鎮(zhèn)守太監(jiān)而言,他不管有什么藥,都沒法把他治罪。
饒是如此,范進依舊面色嚴肅地警告著黃繼恩不要隨意離開江寧,這段時間務(wù)必做到隨傳隨到,算是給宋氏撐足了場面??墒钱旤S繼恩也離開之后,宋氏那方自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她發(fā)現(xiàn)一個很嚴峻的事實:虎雖然可以把狼嚇跑,但自身也是要吃肉的。眼下的楊家又拿什么來喂飽這頭名為縣令的老虎?
破家縣令滅門太守,這話不是說著玩的。作為縉紳基層,其實宋氏對這話的理解比普通人更深。如果說過去的楊家靠著龐大財力可以勉強抗衡縣令這一層官員的威脅,當下的楊家就連這點資本都沒有了。
曾經(jīng)的楊家靠著光鮮的表面,掩蓋自己千瘡百孔的事實,可是眼下,這層空殼都已經(jīng)維持不住。何況這位知縣面前,楊家沒有秘密可言,那些華麗的裝飾于他眼中不過是可笑的把戲。只要他愿意,也不過是隨手一揮,整個楊家就會灰飛湮滅。而他對自己同樣有著某種企圖,自己可以在馮邦寧等人面前維持個貴婦體面,靠著身份保全清白,在他面前,就連這層體面卻都保不下來。
她看著范進,面色間既尷尬又有些畏懼,方才還伶牙俐齒的女子,此時卻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對方用縣衙官印給自己擔了保,單是這一件事,自己就欠了他天大的人情。而這種人情債,又是最難償還的。她心頭雪亮范進不會就這么走了,他又不欠楊家的,不可能白給自己幫忙,也知道有一種方式可以最簡單輕松的把一切還清,自己在句容時甚至還一度想過與他發(fā)生這樣的關(guān)系。
可是時移事易,如今楊家眼看就有傾覆之禍,自己哪還有這種心思?更何況丈夫還病倒在床,若是此時和這男人做出丑事來,又怎么對得起他?
就在她擔心著范進會提出什么苛刻條件的當口,就聽男子說道:“宋夫人,你家未曾發(fā)喪,若不是扣兒姑娘送信,本官還不知道老太爺居然去了。你家遭逢不幸,心情可以理解,但是該通知官府的事,還是不能耽擱。尤其楊老太爺為本縣名流,自當讓本地官員士紳前來吊唁。勞你的駕,帶本官到靈堂那里,給楊老太爺上一柱香吧?!?br/>
由于宋氏被馮邦寧他們纏住,靈堂這邊來不及布置,那里顯得就有些亂。楊家三房的楊世彰在靈堂里大呼小叫,把一干仆人婆子支得團團轉(zhuǎn),但場面依舊混亂不堪,靈堂亂得像市集一樣。
宋氏皺著眉頭把幾個仆人中管事的叫過來吩咐著,三言五語間便已經(jīng)安排停當,仆人們一見了她來不自覺地放低了嗓門,連走路都變得小心起來。范進到靈前祭奠,楊世彰在旁陪著行禮,隨后便叫了家中兩名清客陪著范進說話,自己去找宋氏道:
“二嫂你總算是來了,小弟方才找了你半天,可急死我了。家里出了這樣的逆事,娘和二哥病重在床,你平日里總管內(nèi)外,這時候可千萬不能卸肩膀。老爺子辛苦半生,死了也不能讓他受了委屈,可這么一場白事辦下來,不知要多少銀子才夠。平日里家中的帳都是嫂子在管,現(xiàn)在是用錢的時候,小弟就得多句嘴,咱家?guī)ど系降子卸嗌巽y子可用?”
宋氏白了他一眼,又看向范進,語氣雖然低沉但卻格外嚴肅。“怎么著?阿翁剛下世,你們就憋著鬧喪?剛哪到哪啊,就查我的帳?你要是覺得嫂子帳目不清,咱現(xiàn)在就可以交帳。我讓扣兒把家里的帳都拿出來,咱們當面盤個明白,差多少跟我要。從今天開始,我還就什么都不管了,這家誰愛當誰當,我回屋去伺候你二哥,到時候就等著跟你這當家的要吃要喝要錢花就行。老三,也不是嫂子看不起你,我就怕你過段日子就該哭著求我再把帳接回去了!”
楊世彰連忙陪著笑臉道:“嫂子,這是從何說起?小弟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我這也是好心,沒想到招出嫂子這么多話來。我這人嫂子最清楚了,天生不是管錢的料,您快別難為我了。”他又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嫂子,我跟您交個底,四房五房那邊,可不大老實……您可要多留心?!?br/>
“忙你的去吧,嫂子自己心理有數(shù)。那幾房的鬼把戲還想瞞過我?做夢!”宋氏朝范進那里看了一眼,“死喪在地不可打鬧,這是百姓人家都懂的道理?,F(xiàn)在老爺子剛過身,家里老太太還在,難不成就要鬧喪么?咱這也是有磚有瓦有王法的地方,我宋氏雖然是個女流,但辦事是個男兒性子,該怎么辦就怎么辦,若是我有哪里不到,自當受罰。誰要是無理取鬧,我就把他交到官府,請范大老爺治他的罪。也不掃聽掃聽,咱上元的父母官跟世達是什么交情?真要是不講親戚情面,我看到時候是誰吃虧?!?br/>
她那份篤定與沉著,讓楊世彰不敢再多爭論,只好不停地賠小心。范進這時走過來問道:“宋夫人,楊世兄,這喪事上可有什么需要縣衙出力之處,只要開句口,咱們?nèi)f事好商量。馮邦寧他們?nèi)羰窃賮眙[事,派人到縣衙門知會一聲,本官立刻就到。”
宋氏福了一福,“那可就太感謝大老爺了。我早就說過,世達這輩子交的朋友多了,真正交下的就是大老爺一個。等到他身子好了,定要他登門去道謝?!?br/>
正說話間,一個小廝從外面跑進來,人走的很急頭上滿是汗,但是看到范進又不敢開口。楊世彰道:“鬼鬼祟祟干什么?有什么話就說!”
“三老爺……是……是二爺那邊情形不好,先生打發(fā)我來請二奶奶過去?!?br/>
宋氏一愣,“剛才不是說已經(jīng)沒什么兇險了么,怎么這么會又不好了?大老爺對不住,妾身得到外子那里去看看。”范進道:“一起去就是了,我正好也要探望楊兄病勢?!?br/>
兩人走出靈堂,一路來到楊世達夫妻所住的院落,剛一走進臥室,一股臭氣便撲面而來,隨后便能聽到陣陣意義不明的含糊叫聲。
幾個負責服侍的小廝全都皺著眉頭,兩個仆人皺著眉歪著頭將一條竹席向外拿,宋氏素來愛潔,只朝那竹席上看了一眼,就下意識地一陣惡心干嘔。連忙向后退著,一路來到院子里,又攔住另一個小廝問道: